2010年7月29日 星期四
頭痛欲裂的旅程(六):姐姐的擔憂
面對姐姐的詢問,主治醫師沉默了一會兒,緩緩說出:「你為什麼會這樣問呢? 」
在遇到突如其來的困難問題時,「以問代答」是有用的招數,替自己爭取一點思考的時間,也讓對方有機會陳述問題背後的故事。
果然,姐姐開始滔滔不絕地,解釋起自己的擔心。她說,從朋友那裡側面得知,W君常去同志酒吧,還交過幾個男友,只是W君從來沒有告訴過家人,她不知道該怎麼講這件事。父母親年紀都大了,她雖然擔心W君,又怕說出來W君會生氣、父母親會難過。可是現在莫名其妙病得這麼嚴重,她很怕W君得的是愛滋病,所以才想跟醫生討論看看。
主治醫師接著問:「假如你弟弟得的是愛滋病,你會怎麼辦?」
姐姐回答:「還能怎麼辦,自己的親弟弟,當然是要照顧他、希望他好起來,總不可能放著他生病不管吧。而且現在醫療這麼先進,應該有藥物可以治療吧。」
主治醫師又繼續問:「你覺得如果是這樣,你的父母親會怎麼反應?」
姐姐想了想,回答說:「他們大概會很難接受吧,因為W君是家裡唯一的兒子。」
主治醫師大致了解姐姐的想法,總算正面回答:「你所擔心的,也是我們考慮的項目之一,但需要進一步檢驗確認才知道是或不是,現在還沒有報告結果。而且就算報告出來了,只能告訴他本人,要他本人同意才能讓家屬知道。假如是的話,確實有很好的藥物可以控制病情,能讓他回復正常的生活,愛滋病現在已經不是絕症,這一點你不用擔心。」
姐姐聽完,鬆了一口氣的說:「那就拜託醫生了。我一直擔心他是愛滋病,知道醫生你也有在考慮,我就安心很多了。假如報告出來確實是有,可不可以只要告訴W君和我,先不要告訴我父母?」
主治醫師說:「我們會再觀察看看,萬一確實這樣,也要跟W君本人討論,聽聽他的想法。」
結束了這段對話,楊格感覺耳目一新。從起初「諜對諜」的驚悚,到最後順利的把姐姐拉到醫生這一國,變成助力,這不是一句「化險為夷」就能輕輕帶過的。他開始體會到學長姐常說看HIV很難,除了千變萬化的臨床表現和複雜的藥物組合,更是難在溝通:有如超人和蝙蝠俠般不能讓真實身分曝光的人、被負面印象深深烙印的疾病、還有不知道該怎麼表達關心的家人。這一天,確實上了一課。
窗外已是天黑,護理站仍然燈火通明。今晚是楊格值班,留守感染科病房。他用電腦繼續打著W君的入院病歷,晚上八點半總算完成,進到配膳間去扒那個已經冷掉的便當。吃到一半時,護理站的呼叫鈴響起,來源顯示是W君的病床號碼。
「請問什麼事?」接聽的小夜班護士詢問著。
「我的頭好痛、好痛…」另一端傳來W君的痛苦呻吟。
楊格放下手中的便當,快步走向W君的病室。
2010年7月24日 星期六
頭痛欲裂的旅程(五):步步為營
HIV陽性的告知時機沒有一定,重點是不能只丟下一句:「報告出來了,HIV檢查是陽性。」就交差了事,因為對很多人來說,這就像宣判了死刑,沒指引任何生路。必須在告知陽性結果的同時,提供相關的資訊,包括保健方式、治療計畫和通報程序等,並且澄清一些常見的錯誤觀念,說明HIV不會透過生活接觸而傳染、HIV不是絕症、結果不會告知學校或工作單位,讓病人和家人都能安心。更重要的是,讓病患了解他會擁有醫療團隊的一路支持,不會是獨自面對。
至於什麼時候告知、在哪裡告知,主治醫師留給楊格自己去思索。「多觀察一下,不急著在今天說。」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要注意的是,病人已經成年,他必須是第一個知道結果的人,再由他決定是否讓其他家人和朋友知道病情。所以萬一家人或朋友來問HIV結果,我們是不能透露出去的。」
例行的每日查房展開,主治醫師從病房頭走到病房尾,逐一巡視每位他負責診治的病患。總醫師、住院醫師、實習醫師跟在後頭,出巡隊伍浩浩蕩蕩的,來到W君的床邊。簡單寒喧後,主治醫師仔細檢查W君的身體。
「這就是Oral thrush (口腔念珠菌感染)。」主治醫師用小手電筒照著W君的口腔內部,穿著白色短袍的大小醫師都圍過來看。「這裡有兩個紫色斑塊,可能是KS (卡波西肉瘤的縮寫)。」主治醫師在W君的右腋下皮膚發現異狀,大小醫師又都圍聚到床的另一邊伸出頭探視著。W君覺得自己像是動物園裡展示的珍奇動物,被所有人好奇觀察的,成為病房裡的活教材。然而百聞不如一見,醫師的養成教育需要累積經驗,透過這樣的床邊教學,才能讓年輕醫生留下深刻印象,日後遇到類似病灶,才不會誤診。
母親焦慮的問:「有很嚴重嗎?」主治醫師說明,口腔也有黴菌感染,吃藥治療即可,皮膚的紫斑會請皮膚科醫師來評估。目前最要緊的是腦膜炎。雖然今天開始給藥治療,未來這幾天可能都還是會有劇烈頭痛出現,隨時有可能需要做腰椎穿刺引流掉多餘的腦脊髓液,才能控制腦壓。即使沒有頭痛發作,明天仍必須做腰椎穿刺追蹤腦壓的改善程度。
一直不語的姐姐突然開口了:「為什麼好端端的會得到腦膜炎,是不是免疫系統出了什麼問題?」
這個問題像一隻利箭直射W君的心裡。姐姐怎麼會忽然問這個問題? 難道她在懷疑什麼嗎? W君緊張的注視著主治醫師,希望主治醫師不會說出任何驚人之語。
「這當然不無可能。」主治醫師用平淡的語氣說著。「他的白血球比較低,可能免疫力確實比較差。但是有些免疫力正常的人,也會得到這種隱球菌腦膜炎。我們還需要做進一步檢查,才能評估免疫系統狀況。」就這樣四兩撥千金,回答了姐姐的問題。
結束了查房,出巡隊伍回到護理站時,W君的姐姐已經在那裡守候多時。「醫師,我還有一些問題想請教,可以耽誤你一些時間嗎?」
主治醫師眼珠轉了轉,跟身邊的大小醫師揮了揮手:「你們先去忙吧,我跟家屬談話。楊格醫師,你過來一起聽。」然後引導姐姐到走廊邊的座椅坐下。
「醫師,請你告訴我,我的弟弟是不是得了愛滋病?」姐姐單刀直入地詢問。
楊格感覺周圍的空氣忽然凝結住了。他屏息以待,聆聽主治醫師會如何答覆。
2010年7月20日 星期二
頭痛欲裂的旅程(四):感染科病房
T大醫院的感染科病房位於一處較偏僻的角落。在急診會診完的總醫師,回到感染科病房,在護理站的白板上寫下24歲男性--W君--病歷號XXX--病床號XXX--Cryptococcal meningitis (隱球菌腦膜炎) 這幾個大字,然後走到楊格醫師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學弟,這個今天住院的病人就分配給你照顧了。」
第一年內科住院醫師楊格,是第一次被輪調到這個感染科病房工作。他知道隱球菌腦膜炎在 原本健康的年輕人身上出現,幾乎無庸置疑等同於感染HIV,因為只有HIV感染造成免疫不全,才能如此戲劇化的讓隱球菌在這樣一個好端端的人,奇襲成功引起腦膜炎。
他查了一下電腦,急診檢驗的HIV抗體結果已經出爐:「陽性。備註:請抽血檢驗西方墨點法確認。」賓果! 診斷立刻多了一條:愛滋病發病。楊格雖然在T大內科已經快滿一年,這是頭一回遇到典型愛滋病發病的患者。他心裡有些興奮、又有些惶恐,拿出T大住院醫師手冊,開始快速回顧隱球菌腦膜炎和愛滋病的治療。
W君的病床在T大醫院的走道上移動著。穿著白衣的醫生、護士從身旁走過,還有的長得像學生,許多年齡跟自己相近,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是這樣的年輕小伙子,不免側目,打量是什麼原因需要掛著大瓶點滴去住院。「抖抖針」開始發功,W君覺得一股寒意從右頸那根導管像冷氣團入侵心臟,急速席捲全身,彷彿住進了北極冰原,把棉被裹得緊緊的還是忍不住直發抖。
抵達了三人一間的健保房,W君的床位在窗邊,隔壁兩個病床的圍簾都拉著,看不清楚是怎樣的人。推著小車前來的病房護士,幫W君量了體溫,40度。她讓W君服下一顆普拿疼,把抖抖針的點滴速度稍微調慢,又加了件棉被。安慰W君說:「等會兒如果還是覺得冷得發抖,再拿烤燈過來。」她把媽媽和姊姊帶到外面的走廊,詢問基本資料。楊格醫生此時走了進來,詢問W君過去健康狀況與這次生病經過。
W君放低音量,小聲的詢問楊格醫生:「急診的醫生幫我抽血檢驗了一個病毒,請問結果出來了嗎?」
楊格醫生楞了一下,腦中思索著該怎樣告知這個結果。假如說「有,你是HIV陽性」,此時此地人多口雜,沒辦法好好解釋清楚。他想到「拖」字訣,告訴W君還沒看到檢驗結果,假如看到了會告訴他。W君拜託醫生:「假如結果是陽性,請不要讓我的家人知道。」楊格醫生支支吾吾的應對著,然後把基本的問診和身體檢查完成,返回護理站。
楊格醫生參考工作手冊,在電腦上鍵入落落長的醫令。明天早上要抽血檢驗全血球計數、生化電解質、西方墨點法、CD4、HIV病毒量、B型肝炎抗原抗體、C型肝炎抗體、梅毒指數、CMV抗體、弓蟲抗體、隱球菌抗原,算一算大概要抽10管血。幸好從右頸部的中央靜脈導管就可以抽血,不需要另外挨針。再把Amphotericin B的給法、治療口腔念珠菌的口服藥物開好,就準備開始在電腦上打入院病歷。此時主治醫生來巡房了,只好暫時放下手邊工作,向主治醫生報告新住院病患的狀況。聽楊格報告完了病史和檢查資料,主治醫生只提了兩個問題。
主治醫生的第一個問題是:「顱內壓多高?」
楊格回答,急診進行腰椎穿刺時,是590毫米水柱,引出腦脊髓液後降到200毫米水柱以下。「萬一晚上又出現劇烈頭痛,該怎麼辦?」主治醫生試探著楊格,楊格腦中卻一片空白,不知如何答覆。這在師徒制的醫師訓練,用問答引發討論,對於案牘勞形的住院醫生,腦筋空白是常有的狀況,並不奇怪。主治醫生轉頭詢問周圍的實習醫生:「你們說呢?」
有人勉強迸出了一句:「早上已經引流過腦脊髓液,把顱內壓降下來,應該不會是顱內壓的問題。我會給普拿疼止痛。」
主治醫生搖搖頭,自己回答著:「這麼高的顱內壓,是因為腦膜炎導致腦脊髓液的回收口被阻塞,腦脊髓液一直囤積流不出去,才讓顱內壓越來越高。雖然今天在急診已經引流了一些,不用太久腦脊髓液又會累積起來,讓顱內壓升高。」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所以這樣的隱球菌腦膜炎,不管病人有沒有症狀,我們必須每天做腰椎穿刺引流腦脊髓液,直到顱內壓降到350毫米水柱以下,改成每兩天做腰椎穿刺;降到200毫米水柱以下,則改成每週做。這其間,只要劇烈頭痛發作,就表示顱內壓太高,即使是半夜或假日,也要立刻做腰椎穿刺引流腦脊髓液,否則容易會有併發症,像是癲癇發作或意識昏迷,甚至生命危險。這一點務必記住。」
楊格和周圍的實習醫生,振筆急書做著筆記。主治醫生丟出第二個問題:「你打算怎樣告訴W君他的HIV檢查是陽性?」
丟出的問號在空氣中飛舞著,卻沒有人接著回話…
2010年7月18日 星期日
頭痛欲裂的旅程(三):中央靜脈導管
隱球菌(Cryptococcus)是一種屬於酵母菌的黴菌,圓圓胖胖的,以出芽生殖的方式分裂增殖。容易在鴿子的糞便當中發現,由於鴿子到處飛,隱球菌在環境當中其實很常見,透過呼吸道吸入或著皮膚傷口接觸,在免疫功能不全的人(例如愛滋病患者CD4<100、器官移植服用抗排斥藥者),容易造成肺部或皮膚感染,跟著還可以擴散到血液與中樞神經系統。一旦引起腦膜炎,是很嚴重的疾病,即使接受治療,死亡率仍可以高達30%。
感染科值班醫生前來探視W君。審視過了W君的各項檢查結果後,告訴W君和他家人,需要安排住院,至少住上兩星期。目前只有三人一間的健保床,下午可以住進去,現在暫時先在急診接受治療。
隱球菌腦膜炎的治療,需要使用抗黴菌藥物Amphotericin B。這種藥物對於黴菌的殺傷力很強,卻對人體有不少副作用。首先是注射當中容易出現發燒、顫抖、心跳加速等類似過敏的反應,尤其發抖是很著名且常見的副作用,因此Amphotericin B這個藥物被病友們取了個外號,叫做「抖抖針」。注射時會全身發抖,一點都不意外。為了預防這樣的類似過敏反應,在注射Amphotericin B之前,醫生會先給予普拿疼、抗組織胺,預防副作用的產生,即便如此,還是滿常會有些不舒服症狀,在注射時出現。
更嚴重的副作用是對腎臟的影響。Amphotericin B會影響腎小管功能,容易讓腎功能惡化、電解質(鉀離子、鎂離子)不平衡,因此在注射這個藥物的同時,需要給至少1000 cc的生理食鹽水、添加氯化鉀和硫酸鎂,每隔兩三天要抽血追蹤腎功能和電解質,以避免這些腎臟毒性的發生。
Amphotericin B需要每天連續注射至少6個鐘頭,注射太快副作用容易發生。如果從身體周邊血管注射,很容易引起靜脈發炎拴塞,因此必須從位於脖子、鎖骨上或鼠蹊部的大型靜脈注射,為此必須放置一支「中央靜脈導管」,好讓Amphotericin B直接由這支中央靜脈導管,進入大型靜脈然後分佈到全身去發揮療效。療程至少14天,實際天數可能視黴菌控制狀況還要延長。
治療不宜拖延,因此急診醫生把中央靜脈導管的器材準備好,要從W君的右頸放置。
醫生請W君把頭側向左邊,在右耳到鎖骨這塊三角形區域,用六根大棉棒交替沾酒精和碘酒,進行消毒。鋪上綠色的無菌洞巾之後,W君的眼睛完全被洞巾遮住,再度陷入未知的恐懼。然而有了腰椎穿刺的經驗,這回沒有上次的害怕。
「現在要打局部麻醉針」、「現在要打一根比較粗的針」,醫生的話語傳入耳裡,W君想像自己 身在月球上,不要去注意右頸部發生的事情。醫生用鋼針找到了右頸的大靜脈後,從針口放入一條細細的鋼絲,勾進上腔靜脈,直達右心房上緣。拔出了鋼針,醫生從鋼絲一端穿入了一支藍色的塑膠針,沿著鋼絲把前端鑽入了皮膚的針孔,皮下組織硬是被塑膠針擠出了一條通道,這股鑽肉的疼痛把W君從月球拉回了現實。「最痛的已經結束了。」醫生一面淡淡地說道,一面把塑膠針拔出、放入有如繩子般的中央靜脈導管、拉出鋼絲,完成了程序。
「現在要縫兩針。」醫生把中央靜脈導管的皮膚出口端,左右各用尼龍線縫在皮膚上。把周圍的少量出血用紗布吸乾後,護士再度消毒、貼上3M透明膠布。W君覺得自己的脖子像是長出一條尾巴,想甩也甩不掉。
為了確定中央靜脈導管的位置,W君第二度被推到X光攝影室。這一回只要躺著照X光,對於放射師的指示也已經熟悉了。接二連三的檢查,讓W君沒有辦法靜下心思考。在這無人的X光室裡,雖然帶著後背和右頸的疼痛,總算可以跟自己對話。
W君覺得很有趣。自己未來要把醫院當成家裡,住上至少14天,從今天已經開始累積經驗值了,開始習慣被當成「病患」對待,承受各種檢查的痛苦,認識醫院的各個小房間。他心裡偷偷笑著。
但他又想起醫生說自己可能是愛滋發病。假如真的是愛滋,那不就活不了多久了嗎? 家人會怎麼反應呢? 也許現在在醫院經歷的這些痛苦,就是上天對自己的懲罰吧。假如真的是愛滋,或許就這樣死掉,不需要面對任何人、任何事,也是一種解脫。
W君忽然覺得,周遭好安靜,所有臉孔都離自己好遙遠。天,彷彿已經塌下來了,W君不想再抵抗,只希望能有個缺口呼吸新鮮空氣…
2010年7月16日 星期五
頭痛欲裂的旅程(二):腰椎穿刺
W君側過身,將頭彎向肚子,兩腿弓起,雙手抱膝,蜷曲成像隻小蝦米。這是醫生形容的腰椎穿刺準備姿勢。由於進針點會是下背部,T恤和汗衫都要拉起。醫生帶著髪帽、口罩,穿上綠色的無菌衣、戴上無菌手套,接過護士遞來的棉棒,開始用酒精、碘酒在W君的背上消毒。不知道是醫院的冷氣太冷,一股寒意從W君的背脊升起,直達後腦杓。他忍不住全身顫抖起來。
醫生老神在在地,安靜等待。等W君寒顫結束,消毒區域的碘酒也乾了。醫生把綠色的無菌洞巾鋪在W君的背後,只剩下一個圓圈看得到皮膚。稍微調整了W君的側臥姿勢,讓後背跟床面呈垂直九十度。又要求W君把膝蓋往頭的方向更彎曲,以便使脊椎骨背板間的空隙變大。
醫生用手探測W君兩腰際的腸骨頂端,像是做什麼神秘儀式般的,用手指畫了條直線。然後在後背的的脊椎骨探索著,隔著手套用指甲在一處做了個記號。他轉頭對實習醫生說:「這就是介於腰椎第3節和第4節的空隙」。
當然,對於W君來說,前述的動作他都看不到,只能憑背後感覺猜測醫生的動作。雖然每個步驟前,醫生都有解釋再來要做什麼,不斷襲來的未知感,還是讓W君越來越害怕。
「現在要打麻醉針了,會有點痛。」醫生說明著。一根細針突然戳進後背正中心的皮膚裡,麻藥注入的漲痛、刺辣感,讓W君不由自主把背縮了起來。十幾秒鐘後,細針消失了。醫生揉著麻醉處,等待麻藥生效。
「現在要打長針。」醫生一邊講,一邊把長針從麻醉處斜斜的戳進後背。雖然已經局部麻醉,W君仍然可以感受到長針在肌肉間穿過、跟骨頭相撞的恐怖知覺。「還沒好嗎?」母親焦慮著問。
醫生表示,由於長針接觸到骨頭,方位需要調整,要把長針稍微拉出,調整傾斜的角股度,再度進針。W君感覺到隨著長針調整方位,自己眼睛緊閉、五官擠在一起、脊柱兩邊肌肉緊繃,身體不聽話地顫抖著。這種未知、恐懼和痛苦夾雜,再可怕不過。正在驚悚之中,長針突然停住了,原本爆炸般的頭痛感,像找到出口宣洩一樣,頓時解除。
「好了,已經到達位置了。現在不會動針,可以放輕鬆。」醫生說著。「先測腦壓。」長針這一頭有腦脊髓液流出,他把垂直朝上的玻璃空管接著長針,像觀察毛細現象般的尋找液面最高點。每一支玻璃管高度是200毫米,只見醫生把第二支、第三支玻璃管都接上去,仔細看著刻度:「590毫米水柱,腦壓很高。」實習醫師趕緊將這個數字記錄到病歷上。
解除玻璃管後,開始收集腦脊髓液做檢驗,經過兩分鐘左右,總共收集了8管,要分別送去做細菌、黴菌、結核菌等微生物培養,和顯微鏡檢驗等。用玻璃管測量,腦壓還有350毫米水柱,因此醫生又讓腦脊髓液流出了40 cc,再度測量,確定腦壓降低到200毫米水柱以下,才拔出長針,貼上紗布,結束了整個腰椎穿刺的過程。
經過這樣的折騰,W君雖然覺得下背部酸疼,頭痛卻戲劇化地好轉了。醫生交代必須平躺六個鐘頭,不能下床。護士前來注射抗生素、接上一袋降腦壓藥。勉強用吸管喝了點姊姊買來的豆漿後,W君總算在頭痛解除的輕鬆感中,進入夢鄉。
一個鐘頭後,急診醫生接到檢驗室的電話:「緊急通知:W君的腦脊髓液,India Ink染色陽性,顯微鏡下看到許多出芽的酵母菌。」
掛斷電話,醫生隨即聯絡感染科值班醫生:「我們急診這裡,有個隱球菌腦膜炎的患者,已經確診,請你過來評估。」
沈睡中的W君,此時還不知道自己招惹到難纏的隱球菌腦膜炎,即將面對更多的打針和治療。再過幾個鐘頭,HIV的檢驗報告,也即將出爐…
2010年7月15日 星期四
頭痛欲裂的旅程(一):個案報到
愛滋發病,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並未絕跡。「發病」誠然是夢魘,但究竟是怎樣的局面? 不是要恐嚇各位,這絕對是段驚心動魄的過程,跟醫生、護士、家人並肩作戰,向死神對抗。好在大多數的情形下,目前的醫療水準還是能夠把一條小命救回來。以下會用W君發病的故事為例,介紹一段絕處逢生的旅程。看完以後,你可能會明白,朋友原來曾經有如此遭遇,慶幸自己在固定追蹤或服藥下,不必面對這樣的鬼門關考驗。
W君,24歲男性,半年來常拉肚子、體重莫名其妙減輕了5公斤,他以為是腸胃不好,去看了醫生吃腸胃藥,時好時壞。這三天來一直發燒,全身倦怠,尤其頭痛到不能上班,要靠普拿疼才能控制。今天早上被劇烈頭痛發作從睡夢中驚醒,下床發現自己走路會搖搖晃晃,頭暈腦漲,母親覺得不對勁,決定送W君掛急診。
第一站:急診報到
篩檢護士測量體溫有39度半,心跳每分鐘120下,血壓偏高150/90毫米汞柱,但W君過去並沒有高血壓的紀錄。雖然被分類為二級(最嚴重是一級),在人潮洶湧的急診處還是等了15分鐘才被醫生診視。此時W君在急診的推床上已經昏昏沈沈,對醫生的問話,有一搭沒一搭的回答。只是反覆的說「頭很痛,快要爆炸了」。雙眼緊閉,因為覺得醫院的燈光非常刺眼。
醫生替W君檢查,瞳孔反應正常,頸部鬆軟,但在口腔兩側和上顎黏膜發現有片狀的白色斑塊,用壓舌板可以刮下來,警覺到是「白色念珠菌感染」,於是設法支開母親,詢問W君是否檢驗過HIV?
W君心裡一驚,回答:「有驗過是陰性,但是已經是5年前的事情了。醫生你覺得我得了HIV嗎?」
醫生再問:「有可能是,但是需要檢驗才能確定。你覺得自己有可能感染到HIV嗎?」
W君小聲的回答:「是有可能,只是我一直不敢去驗。醫生你幫我驗ok,但可以先不要告訴我的家人嗎?」
基於病患隱私保密,這段對話醫生並沒有告訴W君的母親。做完其他身體檢查後,醫生表示,懷疑W君罹患了腦膜炎,需要抽血、照X光,然後做頭部電腦斷層掃瞄,接著可能會做腰椎穿刺,抽取腦脊髓液檢查病菌。在確定病因之前,暫時只能先服用普拿疼減輕頭痛。
護士前來在W君的雙手臂用酒精和碘酒消毒後,各抽了10 cc的血,送去做血球計數、生化分析和血液培養。又放置了一支軟針在左前臂的血管裡,說待會打點滴時會用到。接著有人推著W君前往X光攝影室。
第二站:X光攝影室
X光攝影室的門是關著的,裡面有人在做檢查,門外走廊上還有兩個病患在等候。終於輪到W君,放射師詢問W君能否下床拍X光? 母親攙扶著W君走到X光盒前,按照放射師的交代,把W君的項鍊取掉,讓W君雙手叉腰。放射師進到小房間關上自動門,用麥克風傳出:「好,請你現在深呼吸然後憋住不要呼吸。」幾秒鐘後,「咻」一聲,自動門打開。「照好了,可以離開了。」放射師說。
第三站:電腦斷層攝影室
到達在X光攝影室附近的電腦斷層室,恰好沒有病患在檢查。在母親和護士協助下,W君從推床被轉移到了電腦斷層室的檢查台上。這檢查台窄窄長長的,雖然有墊被,仍然可以感覺到底下是硬梆梆的一塊板子。放射師請家人到門外等候,自己進到小房間裡,又是關上自動門,透過麥克風發號施令。檢查台會帶著W君往頭頂的方向移動,進到環狀的機器裡。這時放射師一聲令下:「請你現在深呼吸然後憋住氣。」檢查台仍在緩慢的移動中,攝影同時進行。十幾秒後,聽到擴音器傳來:「好了,可以自由呼吸。」自動門打開,又完成了一項檢查。
第四站:急診暫留區
回到了急診,護士安排W君進入暫留區,等候檢查結果。這裡有圍簾可以稍微和其他病人區隔開,母親總算有張椅子可以坐下休息,接獲通知的姊姊也坐計程車到急診處來探視W君。
大約20分鐘後,醫生前來說明檢查結果:「抽血報告有白血球偏低的情形,胸部X光正常,頭部電腦斷層則看起來有腦室輕微擴大、腦壓偏高的情形。總之很可能是細菌或黴菌引起的腦膜炎,需要做腰椎穿刺檢查腦脊髓液,確定病因。」
W君這段「頭痛欲裂」的坎坷旅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