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16日 星期五

(創作) 我於青春無悔--陳克華


這是一個時代的輓歌,不曾經歷過的我們,難以想像的消逝和悲哀。珍惜在這十餘年當中,治療的突飛猛進,更多美好青春的靈魂,能不只是苟延殘喘,而是抬頭挺胸、光明正大的活下去。那個時代,要的僅僅是生存,那麼這個時代,就需要自尊、榮譽,以及不逃避的勇氣。

~謹引用此文,與所有的病友共勉之~

寫給Allen,以及那些葉落歸根的同志遊子們
【聯合報╱陳克華】

青春的滋味如何?如果,你的青春歲月是一位一位風華正茂的朋友在你身邊相繼凋萎?是每一次激情擁抱之後死命漱口刷牙並連續三個月抽血無數次證明自己仍是潔淨之身……

轉眼之間,Allen已經辭世逾十年了。

與Allen結識的五年間(1991-1996),正好是台灣真正和愛滋病迎頭撞上的五年。1991年台灣年度新增愛滋帶原人數首度破百,這五年間感染人數(官方數字)年成長約三倍,而死亡人數卻大於十倍。1996年雞尾酒療法正式報告出爐,Allen卻也於此時病逝。

青春的滋味如何?如果,你的青春歲月是一位一位風華正茂的朋友在你身邊相繼凋萎?是每一次激情擁抱之後死命漱口刷牙,並連續三個月抽血無數次證明自己仍是潔淨之身?是每一次打開電視看見愛滋新聞便要在心裡盤算一次自己的告別式或是安排如何就此人間蒸發?

但最折磨人的,卻是你如何在你深愛的人面前,顯露出你的懷疑?──你上次驗血是什麼時候了?最近變消瘦了?每次你都採取安全措施了嗎?襯衫解開來讓我看看可有卡波西氏肉瘤?

每次盯看著對方的眼神、身體和表情,看見的總是自己的恐懼,以及死亡──和性、和愛永遠牽連在一起的死亡。

而什麼性啊愛啊,以及其無數荒誕可笑,或也並不太荒誕可笑的衍生物,不也正是每一個人一生僅有的青春所必然奉行的主題嗎?

當然還有羞恥,罪惡感,在那個深信「愛滋是同志的天譴」的年代,在衛生署還在以「生者難堪,死者難看」恫嚇的時候,在一切陰霾都還沒有「雞尾酒療法」的一絲曙光來穿透的悶局裡……



他是在那樣的時代背景及氛圍裡,認識了Allen──他們同在一家教學醫院工作,他才第一年住院醫師,Allen已經是總住院(第四年)醫師了。

他害羞、自閉,在人群中極度不自在,而Allen開朗活潑,善體人意,隨時隨地談笑風生,廣結善緣,又加上學長學弟的關係,兩人的周末經常是一起在餐廳、電影院、舞會或同志酒吧裡度過的。

他經由Allen和其他朋友,逐漸有了屬於自己的社交圈,更和Allen一時興起,吆喝一群同屬醫業的同志朋友,組成了一個社團就叫「台北同志醫生俱樂部」(Taipei Gay Doctor Club,簡稱TGDC),資格以醫師及牙醫師為限,每月定期一個周末,輪流在一位醫師家裡聚會,全盛時期會員竟超過廿人。

然而愛滋的陰影同時也隨伺在側,以耳語或謠言或傳聞的方式,在他看似無憂的青春歲月裡,隨時見縫插針,四處萌芽。總是以「誰誰誰好像得了愛滋病」為始,而以他如何「從此和所有的人失去聯絡」為結。那個時候,似乎獨自躲在不為人知的一個角落安靜地死去,是愛滋病同志理所當然的人生結局。

然後,他認識了Liam。之後又遇見了Yate。Liam成了他無話不談的好友,而Yate卻是他暗自戀慕的對象。

Liam和Yate條件背景十分相像──兩人年紀相仿,約莫四十出頭,正是男人展現成熟魅力的年紀,都生得高碩英挺,且英文流利、見多識廣,又都在美國工作居住多年。

Liam永遠一身齊整的西裝外套搭配合身的牛仔褲,一絲不亂的旁分西裝頭,身高逾一八五,經年打網球的身材,舉止文雅,談吐脫俗,熟識了之後他還展示他在美國華盛頓州家中的生活照。他的伴侶卻是位胖大禿頭的猶太人,兩人同居在市郊一處有游泳池及美麗風景的豪宅裡。照片中兩人貌極恩愛,如同好萊塢電影中的中產階級菁英,當時真是羨煞了這一群愁困在台灣同志圈裡,又找不到理想伴侶的小東方同志們。

而Yate條件更加駭人,聽說第一晚他出現於當時台北最紅火的同志酒吧「名駿」時,立刻引起一陣不算小的騷動。在那台灣同志還不習慣標舉身分的年代,他開風氣之先,蓄著短削精悍的海軍頭,皮膚被陽光熨得銅亮,臉卻酷似四、五○年代香港電影裡的英俊小生,不必多加打聽,自然有人來報,他原是台灣駐美的一位外交武官。

在一個大夥共同吃飯飲酒的場合,有人偷偷代為傳遞他愛慕Yate的訊息。只見Yate在人群間遠遠回頭望了他一下,之後也沒有什麼動作,他便隱約明白了Yate的意思,不再表態,只維持「普通朋友」的狀態。

認識Liam不到一年,有一日接到Liam電話說他胃痛了好幾天,幾乎什麼也吃不進去。聽一向爽朗的Liam出奇焦急的口氣,他立刻要Liam到醫院來找他,一見面發覺才幾個禮拜不見,Liam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天氣並不冷,但Liam身裹北國冬天才穿的厚長大衣,面色紙白。他立刻帶Liam先看腸胃科門診,不料那門診醫師看Liam如此蒼白,建議抽個血紅素看看。結果出來赫然血紅素值不到八,立刻安排第二天照胃鏡,懷疑他上消化道大量出血。

不料Liam從此音訊杳然。

電話永遠空響,而他們雖熟,卻發現沒有一個朋友知道Liam住在哪裡。他狂打電話一陣,最後也放棄了。數個月後,他居然收到一張寄至醫院的訃聞,「是Liam!」他幾乎驚呼了出來。

但他終究沒有參加Liam的告別式,不為什麼,隱約已經猜到是怎麼一回事。年少的他,此刻只想把頭轉開,告訴自己他不想知道。

只是,又幾個月過去,更令他震驚的事發生了。

Yate死了。說的人說已經死好幾個月了。而且就是死在他工作的醫院。他當時第一個反應是:為什麼他能死得那麼安靜悄無聲息的?彷彿偷偷摸摸把一切都事先安排好了似的?!接著眼前浮現那醫生、護士全身包裹得像太空人,迎接愛滋病人住院的荒謬場面。

他當下瞿然而起,是巨大無可言喻的哀傷,但夾帶著更多的是憤怒。他知道他不可能再不去看見這個事實──原來,Liam、Yate,可能還有更多從美國或地球其他任何角落回來台灣的同志,在愛滋橫掃全球之際,放下了他們原來的工作,離開他們心愛的伴侶,捨棄他們早已熟悉的生活方式,回到了他們出生、成長、求學的台灣,目的無他,只為了葉落歸根,只為了回來等死。

Yate的死訊,讓許多原先存在於他心底的謎團頓時都得到了解答。包括他們為何放得下多年的伴侶,更重要的,為何他們永遠只是混在台灣的同志酒吧裡聊聊天看看人,打發些時間,而從沒看見他們認真談過戀愛,或有過性伴侶。

而他,還有他們這一群朋友,或說整個台灣那一個世代,就為何矇昧愚騃至此呢?就沒有人看出他們那種對生命已經脫鉤鬆手的態度?

一個個回家鄉等死的人,能要求他們什麼?又為什麼是他活該倒楣,接連讓他碰到兩個?



而在1996年的夏天,Allen也接著離開了。

在Allen走的前兩年,足足有整整兩年,他整個人低盪盪地,彷彿執意讓炙熱熱的有限青春從他手中平白流逝,他甚至希望他能夠也隨便得個什麼癆症癩病的死去,死前且先把這害人惱人的青春活活用雙手掐死,好圖個同時雙雙氣絕。在一個又一個他可能愛上的對象之前,他發覺他已沒有勇氣真正去愛;他只有賴活,只能夠賴活,接吻時牙關永遠緊緊咬著,每一次性於他都是一次巨大的絕望、椎心的挫敗和無情的嘲弄,重複證明著他只能苟活,不能愛,不敢愛,不配去愛。

當他得知Allen罹病,他真的是逐漸疏遠了Allen。雖然他們曾經是那麼要好的朋友。事實上是,他疏遠了他生命當中的一切真實。

還有什麼更恰當的形容詞?行屍走肉?

有一回希望工作坊找他座談,會前意外地播放了一部有關愛滋被單的紀錄片,他竟一時情緒失控,在演講台上當眾放聲大哭。是的,只有能哭的時候,他才能感受他似乎還有一口活氣。有一段時間他是絕對不能聽見、看見或想起任何與「愛滋」有關的事物。或僅僅是「愛滋」兩個字,一碰到便是鼻頭一酸,淚水淋漓而下。

明知時間有限,但他就是無法親眼再去看見Allen。

後來他聽說這兩年間,Allen都是如何一個人乘公車去醫院看病、拿藥。有時體力太差,回到家樓下已是力竭,他都是如何雙手扳著樓梯欄杆,一級一級掙扎踩上樓梯回到家門口,渾身汗水虛脫也咬著牙不讓父母知道。

待他再見到Allen時,不到兩星期後Allen便走了。

當他接到電話,說Allen可能快不行時,他倒也沒有太多猶豫,立刻決定要往他的病房走一趟,彷彿此時再多忍他一忍,便可無愧地放手了。

已兩年未見的Allen平靜躺在白色褥單的病床上,明顯瘦削了許多,可用「身薄如紙」來形容,但模樣其實和他記憶中的相差並不大。一張直髮覆蓋過前額的娃娃臉,深邃的褐色大眼,白裡透紅到幾乎要看見血管的皮膚,那雙彈琵琶得過全國冠軍的秀氣的手。Allen看見他來也只是淡淡地笑談,整個人神情氣色看來還不差,他當時幾乎以為這是個玩笑,Allen健康其實好得很,根本還沒有到要走的時刻。

陸續有些昔日醫學院的同學及學弟妹來看Allen。有時病房裡充滿了同學會式的笑語,有時又安靜了下來。

他有時坐在Allen床邊和他聊天,說話時雙手只環繞胸前,看著Allen,像看著具體活生生的一具「死亡」。他的手指謹慎地收在身後,害怕觸碰這病房或褥單,或Allen,或任何可能沾染病毒的地方。他只記得他說了又說,在Allen面前,他害怕突來的靜默,眼神的接觸,甚至是清晰可辨的自己的呼吸聲。他害怕在Allen面前洩露自己的害怕。

他離開病房後,也並沒有任何如釋重負之感。因為Allen在他心中早是已經死了。而已經死了的人,何苦還活那麼久來折磨還活著的人?他把這個念頭壓得很深很深,深到自己幾乎都無法覺察。

之後他又去過病房幾次。然後Allen便走了。每次他的手指都緊緊收在身體後頭。

沒有任何公開的儀式,遺體據說是馬上火化了。又聽別人說,Allen自己也覺得活夠了,上天畢竟待他不薄,世間種種快樂他都嘗過嘗夠,等等等。

但他直覺這不像Allen會說的話,更不會是他的遺言。他更忿忿地想:Allen怎能如此超脫?怎能遺忘了這人世間還存在一個懦弱的、自私的、賴活著的朋友,需要他原諒?Allen一定知道且介意的,他們曾經是那麼要好的朋友。



很快地1996年便被世人遺忘,1997年的四月,台灣引進了雞尾酒療法。

那年的國際愛滋日,有人提議要為Allen縫製一張被單,他被推舉為被單設計人。當時他正忙著趕辦出國進修的諸多繁瑣雜事,抽空木木然提筆在紙上大筆一揮,隨意勾勒幾筆,便急急送出,自然有人照著裁製。事後他卻完全忘了他畫過什麼。那可是紀念Allen的被單呵!

也直等到多年以後,他歷經了更多人事滄桑,才隱約明白了他終究還是沒有辦法完全活過來。坐四望五之年,常自嘲要「努力抓住青春的尾巴」,但他始終不能明白的是,命運曾經交付給他的,究竟是怎樣的青春?他到底要從中抓住些什麼?不曾大死一番的人,自然只值得平庸猥瑣,談何死地復生?

「當時……如果怎樣、怎樣……便好了。」他有時會不能自主地這樣那樣想。印象最深的是,他永遠收在身後的手指頭。

是的,如今他最需要的是一個擁抱,手指遠遠向前伸出的擁抱。一個簡單的、誠意的、真實的擁抱。身體必須是向前的,臉頰感受得到對方體溫的,手指扣住了背脊的,那樣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如果今生他無緣得到,最起碼,他必須給得出。

是這樣的一個擁抱。

「安息吧。Allen。」

多年以後他聽見自己無聲在說。卻像安慰著自己。

多少次他回到他懼怕進入的愛滋病房,看見他自己正緊緊擁抱著渾身病毒的、垂死的、身體薄如紙片的Allen。在那張雪白床單的病床上,Allen在教他擁抱。

是的,必定是這樣。Allen微笑著告訴他,這是他這一生最珍貴的學習:你必須學會及時擁抱。如果可以,在擁抱時流淚,因為被擁抱的人看不到。

如今他終於可以擁抱自己。

青春的滋味如何?他曾經嘗到的盡是死亡、恐懼、孤獨,和羞恥。怨上天待他何其之薄,要如此的青春何用?

而經由認識了Allen,和Liam、Yate及那些不斷消失著的生命的死亡,他終於明白,青春其實是一份美好的禮物。

【2009/09/19 聯合報】@ http://udn.com/

3 則留言:

lucas 提到...

這篇文章
翻攪了我們同志一直不願去想、不敢去想的事

出道以來
我們總過著五光十色的感官生活
青春是熱血恣意的情慾交織
青春是也是踩著地雷過的
誰也不知道下一個未爆彈在哪
誰也不曾親眼目睹看到誰爆了
都只是聽說、據說...
催眠自己世界是和平的

一天一天的過
一年一年的過
身邊的人靜靜的失聯
大家卻很有默契的不去討論
彷彿這個人從來不曾來過
一切都靜靜的
靜靜的發生
總是不會引起太多漣漪

每有風聲
滿心的震撼不安
臉上卻繼續微笑
告訴自己
那只是聽說罷了
欺騙自己天下是太平的


什麼是「有今天沒有明天」
一針見血、針針見血

羅一鈞 提到...

在還有看診的時候,我經常整理自己門診病人的名單,看看誰約好要來,卻沒有出現。那時候就會打電話過去,看看是否發生了什麼事。

其實,除了睡過頭、忘記以外,我感覺失聯的原因經常都是『難以面對恐懼』。這條到醫院的路可以是如此漫長。一路上會不會遇見認識的人?問起到醫院的原因該怎麼回答?要等醫生多久?見到醫生會不會要我開始吃藥?抽血的結果會不會很糟糕?

接著可能就更多自憐自艾的念頭出現,甚至覺得自己反正是沒資格活在世上的人,諸如此類。

也曾每週打電話給一個總是放鴿子的病人,最終只好放棄。半年後他傳簡訊給我,表達自己當時還不能接受事實,此後就定期回診了。另一個病人消失一年,手機電話也更換了,無計可施,後來是自己回到門診,被我嘮叨了一陣。

總是希望營造一種『回家』的感覺,所以看診時會有熟悉你故事的醫生和個管師(爸爸和媽媽嗎?),讓你可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當欲言又止時,我們會找個安靜的空間請你喝咖啡(類似這種感覺啦,診間沒有咖啡機)。當你想沈默時,我們也會有默契的小心不去碰觸那個傷口。

我們因為這個疾病而相遇。有時覺得,我們可能是你面向世界的唯一一扇窗、一道救生門。要永遠記得,這裡還有一條出路。

匿名 提到...

我的伴侶去年發病至今剛好一年。今年我們在一起剛好廿年了!

當他發病的時候,我的心裡充滿著恐慌…,擔心他的身體、擔心他的工作、擔心被發現…,如何解決呢?唯一想到就是:一起結束生命,那就再也不用面對這些無以名之的壓力!

我的伴侶發病初期多次進出急診室,還好台大醫院急診室的醫護人員還算友善,再加上個管師的協助,整個就醫過程尚稱順利。這一路走來,得感謝很多醫護人員,當然最重要的是我們彼此相互扶持…。

一年了!我的伴侶身體狀況漸漸穩定下來,儘管如此,我還是常常會莫名擔心,原本的社交圈逐漸縮小;正在思考可能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