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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0月21日 星期日

《文學獎餘震》毒藥,是誰中毒?


不知道讀者是否發現,最近心之谷的十大熱門文章,突然擠進了一篇《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毒藥【楊邦尼】。

原來,愛滋近來是台灣文壇熱門議題。起源於兩年前的文學獎作品,描述愛滋罹病治療歷程,評審月初忽然爆料、作者現身回應,導致許多人對這篇「毒藥」萌生興趣,紛紛連到這裡閱讀當時版主的轉載。

作家各自寫出對愛滋的看法,值得推究思索。既然心之谷暫時充當文學檔案館,版主索性收藏這波論戰的精彩文章,編目挈領,以流傳後世:


《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毒藥【楊邦尼】

病毒如星雲爆破,血液裏光速流竄,首次病毒檢測載量,82108。

我已經忘了多少次進出醫院,私密的,偷偷的,透光就會死,深怕被熟悉的人撞見,嗯,你來醫院吶,看病嗎,拿藥唷,什麼病啊。不,我學荒人和女巫,我們是不結伴的旅行者,一個人。即使打個正面,當是隱形的。

不要張揚,親愛的,別說。 (繼續閱讀...)


《聯副》討論文學/神話不再【鍾怡雯】

兩年前的事,不吐不快。某報的散文決審,其中兩篇題材特殊的自傳體散文有「虛構」之疑。四位評審各執一辭,於是主辦單位決定單刀直入,當下去電詢問兩位作者所寫是否「屬實」。寫原住民題材的作者老實承認,純屬虛構。他理所當然落選了。另一位寫自身愛滋病「痊癒史」的作者大言不慚,此乃自身經歷。於是他得獎了。得獎的是馬來西亞同鄉。這篇散文流浪過幾個文學獎,等待的不外乎這一刻,二十萬。那年是報社慶祝六十年,獎金特別高。

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投票給這篇散文,主要是它的技術問題。羅列硬梆梆愛滋病資料,古狗一下就有。散文平鋪直述缺乏感情,似乎在旁觀他人的疾病。最要命的是,作者說自己歷經了發病和治療的過程,包括使用雞尾酒療法和運動等,最終戰勝疾病,現在痊癒得外表完全看不出。可能嗎?愛滋病耶。還說他得愛滋病很怕家人知道,治療過程極為保密。既然如此,為何寫出來? (繼續閱讀...)


《聯副》回應與挑戰/鍾怡雯的「神話不再」楊邦尼

鍾很厚道,沒有指名道姓那位「大言不慚」的是何人。我就是鍾「言之鑿鑿」的「馬來西亞同鄉」:楊邦尼,所以我是來「自首」的?自首承認自己非愛滋感染者,「用謊言得了一次大獎」?可是鍾怎麼就「認定」我「大言不慚」?「寫自身愛滋病」與「於是他得獎了」這二者有因果關係嗎?得愛滋病——寫愛滋病(而且是「痊癒」耶!可能嗎?)——得獎,這是哪門子的邏輯?按鍾的邏輯:甲患癌——寫抗癌史的主角就是甲——於是甲得文學獎?

問題來了:是不是愛滋病患,選擇說或不說是感染者的權益;說,以怎樣的方式說,何時何地,更與何人說?是自願的說,被逼著說,被他人指說,涉及太多罔兩陰影;不說,?什?不說,須將感染者放在現實脈絡,視社會對愛滋病或感染者的理解,寬容,還是歧視,恐懼等等多方考慮。說是愛滋感染者,與不說是愛滋感染者,與說是不是同志,不僅僅是個人問題,而是身份政治的選擇。個人感染與否都不該成為公眾討論的議題。 (繼續閱讀...)


《聯副》誠信【鍾怡雯】

楊邦尼的回應長文只提出一個真相:寫作者楊邦尼和〈毒藥〉裡的愛滋病患者「我」,確實不是同一個人。除了這一句「只是鍾把寫作者的我和散文中的『我』混為一談」,其餘皆在模糊焦點,企圖擴大到愛滋病的人權和隱私問題,把個案操作成弱勢者與評審體制的對抗,更將考驗楊邦尼個人誠信的來電,扭曲成末世審判。我跟楊常來往的大馬詩人、媒體主任、同志作家求證過:「只是鍾把寫作者的我和散文中的『我』混為一談」,果然是事實。

至於「中華民國人類免疫缺乏病毒傳染防治及感染者權益保障條例」,只保障真正的感染者,也就是只保護〈毒藥〉的「我」,沒有保護楊邦尼。真相只有一個,無須多談。(繼續閱讀...)


《聯副》討論特區/愛滋的可能【翟翱

聯副於10月7日刊登鍾怡雯教授〈神話不再〉一文,舉某篇書寫愛滋病的得獎散文為例,以該篇寫愛滋顯然是虛構為由,說明文學獎神話不再。鍾教授所言之文壇怪象不假,但其中涉及的疾病知識倒是有待補充。

必須回答鍾教授的是:是的,愛滋病是這樣;是的,是可能的。不過不是痊癒,是以藥物控制病毒到病毒量測不到的地步。測不到,但還是帶原者,還有傳染性(只是降低許多),也還有可能發病──這裡的發病是指變成AIDS。(繼續閱讀...)


《偽博物誌》必須多談,因為事涉愛滋【羅毓嘉

考量到感染者的處境,一通「請問你是感染者本人嗎」的電話已有失厚道,在報上為文要人承認自己說謊、抑或就是感染者的逼問,更是殘忍。萬一真是如此,那麼鍾怡雯的求證又有何意義呢?我不懂。原來文學人的社會見識與思索,可以這麼淺薄。可以這麼地「社會盲」。

正因事涉愛滋,這是文學人所能搬演的一次,最壞、最壞的示範。

鍾怡雯忘記了,忘記、或根本不曾看見(反正『我可沒聽說過』?),愛滋感染者在現實中面對的處境有多惡劣。忘記了,即使帶原者「私底下是」,也不能「公開地是」。絕對不能。他們必須是「公開的不是」。迂迴。閃躲。絕不能是。主辦單位去電詢問,作者萬一是迫不得已而答「是」,但倘若「不是」又如何?評審團要像另一篇寫原住民的散文般,對之施以失格的私刑嗎?

愛滋之不能言,之難以啟齒,絕非鍾怡雯所言之鑿鑿,「既然如此,為何寫出來?」寫,正因日常太沉痛,不能寫不能言,更應該要寫。正因現實中之不能承認,文學的「虛構」,反而讓寫作者有了解脫的空間。那難道不是文學創作的初衷嗎--而今,鍾怡雯卻將之上綱到「誠信」問題,將創作者假借「敘事者我」的空間給逼死了。她行文非要人現身出櫃,我們縱會認為去電詢問一篇家人過世的文章作者「你家人真的死了嗎」十分無禮,那麼問「請問你寫的帶原者是你自己嗎」難道不也一樣? (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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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點評:

疾病負載隱喻,糾纏人們的往往是暗影,而非帶來暗影的物體本身。這句話,出自一位感染者少年筆下。

暗影的幫兇已經夠多了。我祈求,文學能容許點燃火柴時的想像,而非歌頌冬夜早已下不完的雪。

2010年10月15日 星期五

《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毒藥【楊邦尼】


台灣難得又出現愛滋文學創作,而且沒有訴諸悲情或死亡。這位作者是馬來西亞作家,文中有些專有名詞與台灣用的有差異,我用紅字註解在旁,以便閱讀,順便澄清一些觀念。最後一句「毒藥在體內,執我之手,與我偕老。」雖然讀來無奈,卻忠實反映出現在HIV已經是慢性病,而非絕症啦。

《第33屆時報文學獎-散文組首獎》毒藥

【楊邦尼】   

在以後許多個夜裏最難熬的藥效反應是糾纏不去千絲萬屢醒不來的夢,夢浮淺在岸邊,沉不下海,游不上岸,那是毒和藥最難將息的時刻。我不孤單,毒藥在體內,執我之手,與我偕老。
  
「這給誰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聽得有人問他,但他並不答應;他的精神,現在只在一個包上,彷彿抱著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別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   ──魯迅《藥》   

一、毒   

病毒如星雲爆破,血液裏光速流竄,首次病毒檢測載量(病毒量)82108。   

我已經忘了多少次進出醫院,私密的,偷偷的,透光就會死,深怕被熟悉的人撞見,嗯,你來醫院吶,看病嗎,拿藥唷,什麼病啊。不,我學荒人和女巫,我們是不結伴的旅行者,一個人。即使打個正面,當是隱形的。   

不要張揚,親愛的,別說。   

蘇珊.宋塔格揭露疾病的隱喻,它經常是一種秘密,不是對病患而言。癌癥確診總是被家人隱瞞著病人。然而,病情確診後,至少是病人隱匿著家人。直到紙包裹不住火,一次意外的走火,燒起來,你想方設法以各種名目病癥堵塞之,化名之,最常的遁詞,感冒,細菌感染,積勞,壓力,醫生交代靜養,休息。我背轉過身,不看,不聽,不聞,病毒隱身術,了無察覺,它在體內滋長,漫漶。   

事隔多年,直到有一天,我例行每三個月驗血,四個月複診,結果顯示病毒載量無法檢測(病毒量測不到)我才張大眼瞳定睛直視病毒模樣,像把玩一尾在身上纏繞的蛇,或劇毒黑蠍子,綠眼蜥蜴,我和它們竟相安無事共處一身,相忘於江湖。   

惠施詰問莊子何以知魚快不快樂,糾纏在話語打結處,莊子回以,請循其本。是啊,我糾結在病毒,百口莫知所辯,不知何時進入體內,請循病毒之本。   

全名Human Immunedeficiency Virus,人類免疫缺陷病毒。如果病毒持續蔓衍,突變成Acquired Immunodefiency Syndrome,後天免疫缺陷綜合癥(後天免疫不全症候群)(按:AIDS並非HIV突變造成,既是文學就不必深究)你看它在體內滋長,充滿智慧,狡黠如狐,如貍,它隱藏,它變異,它依附在T細胞內迅速複製,恒河沙數。毒和T細胞共舞, T細胞亦即CD4,CD4數量愈高,免疫系統對抗傳染病的能力愈強,反之,愈弱。病毒表面上的旋鈕和T細胞外層的受體相同,像乘滑梯溜進T細胞內自我繁殖,蛹在蟄伏,一旦成熟旋即離開T細胞,以攻擊更多其它T細胞,循環往複。   

CD4低於200,開始服藥,藥盒子上腥紅色的標記,這是毒藥。每晚睡前一顆淡黃毒藥,每一粒膠囊內含600克的依法韋侖(=efavirenz希寧),你讀它的醫藥學名詰屈聱牙的上古經文,非核苷類逆轉錄酶抑制劑,由不同藥方調配而成,高效抗逆轉錄病毒治療,白話文就是美國華裔醫生何大一1996年研發的雞尾酒療法,哦,好妖嬈的文字藥。病毒在複製過程中,依法韋侖向病毒發出誤導的指令,使其脆弱甚至崩潰。病毒不死,它只在保持低調,暫時不出沒,尋找避難所,它打的是森林游擊戰,它潛入地窖,洞窟,伺機等候免疫系統的漏洞就絕地反攻,狡兔何止三窟。   

我試著追溯毒是什麼時候入侵體內的,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那樣。比如某一個燥熱失眠的夜晚,遊晃公園,三溫暖,一群覓食的蝙蝠,視覺退化成蟲蟻,憑嗅覺,觸覺,我們的燃點極低,低到最下體,半尺軟肉棒的催發,一經碰觸就燎起大火不可收拾,比如一隻夜蛾趨向火燭,玉石俱焚,不惜美麗羽翅,我燃燒,故我在。可是,過境千帆,赤裸肉身,我怎麼不記得是何人面目,溶鏡模糊,淡出視線。   

我放棄追蹤,回過頭,看前方,我得活得夠久,夠長,寫下毒和藥交媾和解的奮戰歷史。   

病毒載量,顯示血液中的病毒含量,病毒載量高,CD4細胞下降,免疫系統削弱。耳轟鳴,易疲倦,臉燥熱,高燒,送入院,我早有心理準備,這是前兆,可是怎樣都必須偽裝其他病名,酷兒先驅王爾德引述他的愛人同志阿爾弗萊德.道格拉斯的詩,愛,不能說出它的名字。我躲進愛的羽翼下,僅有好友H知道。   

我剖視病毒在眼前,放大瞳孔張望,雖然血液中的病毒無以偵測,我走進去端詳,褻玩,撫摸,你仔細瞧,病毒直徑120納米,呈球形,外膜是磷脂雙分子層,嵌有跨膜蛋白,向內形成球形基質和半錐形衣殼,衣殼在電鏡下呈高電子密度,內含RNA基因組,逆轉錄酶,整合酶,蛋白酶以及宿主細胞。   

我看得雙眼落英繽紛如繁花異草魔幻世界,目眩神迷,我沉醉,我必須入睡。   

二、藥   

時間到,我服藥。   

開始吃藥的第一天,從此生命起了變化。決絕的欲死,死亡驅力在緊急追趕,和你開個玩笑,約在撒爾馬幹會面,我認真想過赴約。   

賜死的毒,活命的藥。   

藥在吞吃後十五分鐘迅速在體內發酵。先是雙手麻痹,凍僵,然後蔓延背脊,頭顱,全身,億萬只螻蟻匍匐潛進,啃食,嚙允經年累計的沈屙,壞疽。我捲縮在床,輕關門,窗外雨霏霏尖針墜下,醫生三言兩語早早交代,藥效有副作用,立竿見影,我當時只應聲,噢,嗯,沒想它來得這麼快,迅雷不及掩耳。   

毒與藥在體內正式掀開戰幕,肉身是廣袤戰場,那在蝸牛角上征戰的蠻觸兩國,血流成河。   

我隱忍著痛,時間濃稠似鐵漿緩慢前行萬年冰河在徐徐蠕動。冷風自毛細孔溢出,起身拉開衣櫃找衣物蔽寒,雨沾滿窗玻璃,內外交攻。這裏是長年炎夏半島,我怎可凍死在自家床上太荒唐,我起來走動,驅逐寒意,臉色純白如冰人一具,沒有回溫的癥狀,我軟塌在床,像一隻地鼠掘地冬眠渡過寒冬,能往身上蓋的全蓋上,只剩下兩個黑乎乎的鼻洞通外界的氧氣進來。   

我下樓,免得父母叨念我怎麼遲遲不下來吃晚餐,脫下長棉衫,我不想老母問不舒服嗎看醫生了嗎。盛飯,吃不到兩口,難下咽,唬弄幾下,把剩飯菜倒掉,毀屍滅跡,匆匆洗了碗筷,徑自上樓,掩門。   

第一個念頭,死。毒藥在拔河,我是那橫陳兩頭的繩索,骨肉在劇痛,撕肝裂肺。雨在下,冒雨騎車從路橋躍下,或者草率寫下幾行遺言痛不欲生原諒我,用枕頭捂住窒息歹命一條。一念三千,萬千粉塵世界紛至沓來占據眼膜視網,合不上,沒法睡,意識清醒,冷入心扉,骨椎痛,痛入心椎,心底的最深處,不知多低的幽谷,無光的所在。   

藥毒在麾軍作戰,喊殺,旗鼓相當,發聾震聵。   

打電話求救,像困絕孤島當時手機尚留一息電量,收到可以撥通的微弱訊號,那是天使羽翼上反射出的亮光,我不能就此了斷,尚有生機一段。   

電話接通,H一路陪我走來,從患上感冒幾乎丟了命進院入加護病房,我以為病毒已攻克身體一命嗚呼,我們用手機傳遞病情,囑我順著情勢走,別怕。H知道那個不能說,的秘密。他聽我說,喃喃咒語,痛就會減少一點,忘掉一些。我昏沉中想說一死白了,H回我,好不容易才跨踏出千斤第一步,吃了第一口藥,怎麼未戰先降敗。我無以應答,自慚形穢,窩囊沒用。   

H和我一起到診所驗血,等報告,等待結果的時間綿長,長如晝日,日頭不落山。確定無誤,安排到醫院看門診,再到特別門診,層層關關,疊疊折折,從普通醫生轉到傳染科醫生,一個部門換一個部門,守了大半日,迂迴為了進入。終於見了主治醫生,開處藥方一長串,拿號碼等領藥,再到指定西藥店買管制不得見光的藥。 (按:台灣不是這樣,西藥店不賣HIV藥物,要去指定醫院)

服下第一口藥,一夜漫長,長得黎明永遠不會到,緩緩步下地獄門,餘悸,心慌。詩說,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用它來尋找光明。我在絮絮和H說著吃了藥很難受中,睡著。太陽沒有出來,一片烏藍的天。   

書寫的時候,藥效在隱隱發酵,天旋地轉,我趕緊裹身上床。   

然而,在以後許多個夜裏最難熬的藥效反應是糾纏不去千絲萬縷醒不來的夢,夢浮淺在岸邊,沉不下海,游不上岸,那是毒和藥最難將息的時刻。   

三、毒藥   

一個我們未曾經歷之處的舉動,創傷的肉體,惶恐的獸,一個比遠更遠的遷移,奮力的遠走,直到不敢向前。停在那裏,等待毒藥和解共生。   

在用藥多年以後,我才敢惶惶翻閱藥劑上的英文說明單,打開的潘朵拉黑盒子,密密麻麻,英文魔法,逐字逐句,看藥效,挖掘出土的作戰圖譜,讀著的時候仍在微微顫動,我看懂了,我一一經歷過的,神經系統癥狀,最常的會失眠,嗜睡,注意力不集中,惡夢連連(按:這些是希寧常見的副作用),副作用催枯拉朽排山倒海,很多英文單字不認得,逐一翻查字典,皮疹,暈眩,作嘔,頭痛,疲倦,過敏反應,失調,混淆,麻木,眩暈,肝炎,焦慮,沮喪,胡思亂想,激動,譫語,狂喜,情緒波動,迷醉,幻像,精神異常,神經衰弱,偏執,驚厥,搔癢癥,腹痛,視線模糊,光變應性反應,皮膚炎,胰腺炎,自殺傾向,我讀不下去,站起來,呼口陽氣。   

我端詳病毒生態,研發的解藥在追逐病毒如何機靈狡猾的演進,易言之,毒在抗藥。你看它的中文譯名,百轉千回,如饒舌口令,維樂命(=Viracept維拉賽特,已於2007年下市),施多寧(=Stocrit希寧)雙汰滋(=AZT+3TC卡貝滋)賽瑞特(=Zerit,即d4T)佳息患(=Crixivan,台灣已很少用),立妥威(=Retrovir,即AZT),硬膠囊的沙奎那維(=Saquinavir,台灣已很少用)。   

謹記每天必按時用藥,是毒是藥,兩造為敵為友。早上十一點,吃藥成了密教儀式,動作快,免得被人發現,你吃什麼,藥嗎,生病了啊。掰開白色藥粒,一口水,順著水流入喉,到胃。夜裏十一點,迷幻的鐘點,我吃的是,你聽這名字多詩意,施多寧,的藥。一點都不寧,快則一小時,慢則兩小時,藥和毒又在絞繞,昏眩,地球在極速運轉。黑夜,一切不可見者,便可見。
 
開始服藥即終身吃藥,穿上一雙紅色芭蕾舞鞋,停不下來,直到不能再旋轉。(按:希寧容易引起頭暈) 醫生護士好心提醒一定得每天按時服藥,噢,藥與毒結下終生不悔的契約,直到終死的那天。病毒在血液中少於每毫升50複製體,你知道毒和藥處於休兵狀態,簽下和平框架。我要有一整套修身養息敗部復活的計劃,準守,實踐,貫徹。   

每天固定時間,失之毫厘,謬以千厘,不能閃失。(按:「按時」服藥沒誇張到要如此斤斤計較)毒很聰穎,它計算你吃藥的時間,錯過防守,病毒趁隙而動。把藥分別存放在定時要去的地方,辦公室,房間,無論到何處隨身攜帶輕便隱身墨綠小藥盒,出外旅行注意用藥時差,在手機鬧鐘設定計時訊號,提醒服藥。我吃藥越久,就越步步追蹤病毒行跡,毒和藥成孿生體,從此形影不離。   

後來,我恍惚怔忡,毒和藥的區別在哪裏?它們相知相守,敵友不分,你儂我儂,合一天地。
 
背著光,背著眾人私下交往,磨合,直到毒消隱在體內無所有之鄉,長相守望,我一天一天把身體鍛煉,泳游,散步,舉啞鈴,伏地挺身,仰臥起坐,若隱若現的六塊肌,不飲酒,不熬夜,一副姣好體魄,如獲重生,新造的人。   

我不孤單,毒藥在體內,執我之手,與我偕老。

2009年10月16日 星期五

(創作) 我於青春無悔--陳克華


這是一個時代的輓歌,不曾經歷過的我們,難以想像的消逝和悲哀。珍惜在這十餘年當中,治療的突飛猛進,更多美好青春的靈魂,能不只是苟延殘喘,而是抬頭挺胸、光明正大的活下去。那個時代,要的僅僅是生存,那麼這個時代,就需要自尊、榮譽,以及不逃避的勇氣。

~謹引用此文,與所有的病友共勉之~

寫給Allen,以及那些葉落歸根的同志遊子們
【聯合報╱陳克華】

青春的滋味如何?如果,你的青春歲月是一位一位風華正茂的朋友在你身邊相繼凋萎?是每一次激情擁抱之後死命漱口刷牙並連續三個月抽血無數次證明自己仍是潔淨之身……

轉眼之間,Allen已經辭世逾十年了。

與Allen結識的五年間(1991-1996),正好是台灣真正和愛滋病迎頭撞上的五年。1991年台灣年度新增愛滋帶原人數首度破百,這五年間感染人數(官方數字)年成長約三倍,而死亡人數卻大於十倍。1996年雞尾酒療法正式報告出爐,Allen卻也於此時病逝。

青春的滋味如何?如果,你的青春歲月是一位一位風華正茂的朋友在你身邊相繼凋萎?是每一次激情擁抱之後死命漱口刷牙,並連續三個月抽血無數次證明自己仍是潔淨之身?是每一次打開電視看見愛滋新聞便要在心裡盤算一次自己的告別式或是安排如何就此人間蒸發?

但最折磨人的,卻是你如何在你深愛的人面前,顯露出你的懷疑?──你上次驗血是什麼時候了?最近變消瘦了?每次你都採取安全措施了嗎?襯衫解開來讓我看看可有卡波西氏肉瘤?

每次盯看著對方的眼神、身體和表情,看見的總是自己的恐懼,以及死亡──和性、和愛永遠牽連在一起的死亡。

而什麼性啊愛啊,以及其無數荒誕可笑,或也並不太荒誕可笑的衍生物,不也正是每一個人一生僅有的青春所必然奉行的主題嗎?

當然還有羞恥,罪惡感,在那個深信「愛滋是同志的天譴」的年代,在衛生署還在以「生者難堪,死者難看」恫嚇的時候,在一切陰霾都還沒有「雞尾酒療法」的一絲曙光來穿透的悶局裡……



他是在那樣的時代背景及氛圍裡,認識了Allen──他們同在一家教學醫院工作,他才第一年住院醫師,Allen已經是總住院(第四年)醫師了。

他害羞、自閉,在人群中極度不自在,而Allen開朗活潑,善體人意,隨時隨地談笑風生,廣結善緣,又加上學長學弟的關係,兩人的周末經常是一起在餐廳、電影院、舞會或同志酒吧裡度過的。

他經由Allen和其他朋友,逐漸有了屬於自己的社交圈,更和Allen一時興起,吆喝一群同屬醫業的同志朋友,組成了一個社團就叫「台北同志醫生俱樂部」(Taipei Gay Doctor Club,簡稱TGDC),資格以醫師及牙醫師為限,每月定期一個周末,輪流在一位醫師家裡聚會,全盛時期會員竟超過廿人。

然而愛滋的陰影同時也隨伺在側,以耳語或謠言或傳聞的方式,在他看似無憂的青春歲月裡,隨時見縫插針,四處萌芽。總是以「誰誰誰好像得了愛滋病」為始,而以他如何「從此和所有的人失去聯絡」為結。那個時候,似乎獨自躲在不為人知的一個角落安靜地死去,是愛滋病同志理所當然的人生結局。

然後,他認識了Liam。之後又遇見了Yate。Liam成了他無話不談的好友,而Yate卻是他暗自戀慕的對象。

Liam和Yate條件背景十分相像──兩人年紀相仿,約莫四十出頭,正是男人展現成熟魅力的年紀,都生得高碩英挺,且英文流利、見多識廣,又都在美國工作居住多年。

Liam永遠一身齊整的西裝外套搭配合身的牛仔褲,一絲不亂的旁分西裝頭,身高逾一八五,經年打網球的身材,舉止文雅,談吐脫俗,熟識了之後他還展示他在美國華盛頓州家中的生活照。他的伴侶卻是位胖大禿頭的猶太人,兩人同居在市郊一處有游泳池及美麗風景的豪宅裡。照片中兩人貌極恩愛,如同好萊塢電影中的中產階級菁英,當時真是羨煞了這一群愁困在台灣同志圈裡,又找不到理想伴侶的小東方同志們。

而Yate條件更加駭人,聽說第一晚他出現於當時台北最紅火的同志酒吧「名駿」時,立刻引起一陣不算小的騷動。在那台灣同志還不習慣標舉身分的年代,他開風氣之先,蓄著短削精悍的海軍頭,皮膚被陽光熨得銅亮,臉卻酷似四、五○年代香港電影裡的英俊小生,不必多加打聽,自然有人來報,他原是台灣駐美的一位外交武官。

在一個大夥共同吃飯飲酒的場合,有人偷偷代為傳遞他愛慕Yate的訊息。只見Yate在人群間遠遠回頭望了他一下,之後也沒有什麼動作,他便隱約明白了Yate的意思,不再表態,只維持「普通朋友」的狀態。

認識Liam不到一年,有一日接到Liam電話說他胃痛了好幾天,幾乎什麼也吃不進去。聽一向爽朗的Liam出奇焦急的口氣,他立刻要Liam到醫院來找他,一見面發覺才幾個禮拜不見,Liam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天氣並不冷,但Liam身裹北國冬天才穿的厚長大衣,面色紙白。他立刻帶Liam先看腸胃科門診,不料那門診醫師看Liam如此蒼白,建議抽個血紅素看看。結果出來赫然血紅素值不到八,立刻安排第二天照胃鏡,懷疑他上消化道大量出血。

不料Liam從此音訊杳然。

電話永遠空響,而他們雖熟,卻發現沒有一個朋友知道Liam住在哪裡。他狂打電話一陣,最後也放棄了。數個月後,他居然收到一張寄至醫院的訃聞,「是Liam!」他幾乎驚呼了出來。

但他終究沒有參加Liam的告別式,不為什麼,隱約已經猜到是怎麼一回事。年少的他,此刻只想把頭轉開,告訴自己他不想知道。

只是,又幾個月過去,更令他震驚的事發生了。

Yate死了。說的人說已經死好幾個月了。而且就是死在他工作的醫院。他當時第一個反應是:為什麼他能死得那麼安靜悄無聲息的?彷彿偷偷摸摸把一切都事先安排好了似的?!接著眼前浮現那醫生、護士全身包裹得像太空人,迎接愛滋病人住院的荒謬場面。

他當下瞿然而起,是巨大無可言喻的哀傷,但夾帶著更多的是憤怒。他知道他不可能再不去看見這個事實──原來,Liam、Yate,可能還有更多從美國或地球其他任何角落回來台灣的同志,在愛滋橫掃全球之際,放下了他們原來的工作,離開他們心愛的伴侶,捨棄他們早已熟悉的生活方式,回到了他們出生、成長、求學的台灣,目的無他,只為了葉落歸根,只為了回來等死。

Yate的死訊,讓許多原先存在於他心底的謎團頓時都得到了解答。包括他們為何放得下多年的伴侶,更重要的,為何他們永遠只是混在台灣的同志酒吧裡聊聊天看看人,打發些時間,而從沒看見他們認真談過戀愛,或有過性伴侶。

而他,還有他們這一群朋友,或說整個台灣那一個世代,就為何矇昧愚騃至此呢?就沒有人看出他們那種對生命已經脫鉤鬆手的態度?

一個個回家鄉等死的人,能要求他們什麼?又為什麼是他活該倒楣,接連讓他碰到兩個?



而在1996年的夏天,Allen也接著離開了。

在Allen走的前兩年,足足有整整兩年,他整個人低盪盪地,彷彿執意讓炙熱熱的有限青春從他手中平白流逝,他甚至希望他能夠也隨便得個什麼癆症癩病的死去,死前且先把這害人惱人的青春活活用雙手掐死,好圖個同時雙雙氣絕。在一個又一個他可能愛上的對象之前,他發覺他已沒有勇氣真正去愛;他只有賴活,只能夠賴活,接吻時牙關永遠緊緊咬著,每一次性於他都是一次巨大的絕望、椎心的挫敗和無情的嘲弄,重複證明著他只能苟活,不能愛,不敢愛,不配去愛。

當他得知Allen罹病,他真的是逐漸疏遠了Allen。雖然他們曾經是那麼要好的朋友。事實上是,他疏遠了他生命當中的一切真實。

還有什麼更恰當的形容詞?行屍走肉?

有一回希望工作坊找他座談,會前意外地播放了一部有關愛滋被單的紀錄片,他竟一時情緒失控,在演講台上當眾放聲大哭。是的,只有能哭的時候,他才能感受他似乎還有一口活氣。有一段時間他是絕對不能聽見、看見或想起任何與「愛滋」有關的事物。或僅僅是「愛滋」兩個字,一碰到便是鼻頭一酸,淚水淋漓而下。

明知時間有限,但他就是無法親眼再去看見Allen。

後來他聽說這兩年間,Allen都是如何一個人乘公車去醫院看病、拿藥。有時體力太差,回到家樓下已是力竭,他都是如何雙手扳著樓梯欄杆,一級一級掙扎踩上樓梯回到家門口,渾身汗水虛脫也咬著牙不讓父母知道。

待他再見到Allen時,不到兩星期後Allen便走了。

當他接到電話,說Allen可能快不行時,他倒也沒有太多猶豫,立刻決定要往他的病房走一趟,彷彿此時再多忍他一忍,便可無愧地放手了。

已兩年未見的Allen平靜躺在白色褥單的病床上,明顯瘦削了許多,可用「身薄如紙」來形容,但模樣其實和他記憶中的相差並不大。一張直髮覆蓋過前額的娃娃臉,深邃的褐色大眼,白裡透紅到幾乎要看見血管的皮膚,那雙彈琵琶得過全國冠軍的秀氣的手。Allen看見他來也只是淡淡地笑談,整個人神情氣色看來還不差,他當時幾乎以為這是個玩笑,Allen健康其實好得很,根本還沒有到要走的時刻。

陸續有些昔日醫學院的同學及學弟妹來看Allen。有時病房裡充滿了同學會式的笑語,有時又安靜了下來。

他有時坐在Allen床邊和他聊天,說話時雙手只環繞胸前,看著Allen,像看著具體活生生的一具「死亡」。他的手指謹慎地收在身後,害怕觸碰這病房或褥單,或Allen,或任何可能沾染病毒的地方。他只記得他說了又說,在Allen面前,他害怕突來的靜默,眼神的接觸,甚至是清晰可辨的自己的呼吸聲。他害怕在Allen面前洩露自己的害怕。

他離開病房後,也並沒有任何如釋重負之感。因為Allen在他心中早是已經死了。而已經死了的人,何苦還活那麼久來折磨還活著的人?他把這個念頭壓得很深很深,深到自己幾乎都無法覺察。

之後他又去過病房幾次。然後Allen便走了。每次他的手指都緊緊收在身體後頭。

沒有任何公開的儀式,遺體據說是馬上火化了。又聽別人說,Allen自己也覺得活夠了,上天畢竟待他不薄,世間種種快樂他都嘗過嘗夠,等等等。

但他直覺這不像Allen會說的話,更不會是他的遺言。他更忿忿地想:Allen怎能如此超脫?怎能遺忘了這人世間還存在一個懦弱的、自私的、賴活著的朋友,需要他原諒?Allen一定知道且介意的,他們曾經是那麼要好的朋友。



很快地1996年便被世人遺忘,1997年的四月,台灣引進了雞尾酒療法。

那年的國際愛滋日,有人提議要為Allen縫製一張被單,他被推舉為被單設計人。當時他正忙著趕辦出國進修的諸多繁瑣雜事,抽空木木然提筆在紙上大筆一揮,隨意勾勒幾筆,便急急送出,自然有人照著裁製。事後他卻完全忘了他畫過什麼。那可是紀念Allen的被單呵!

也直等到多年以後,他歷經了更多人事滄桑,才隱約明白了他終究還是沒有辦法完全活過來。坐四望五之年,常自嘲要「努力抓住青春的尾巴」,但他始終不能明白的是,命運曾經交付給他的,究竟是怎樣的青春?他到底要從中抓住些什麼?不曾大死一番的人,自然只值得平庸猥瑣,談何死地復生?

「當時……如果怎樣、怎樣……便好了。」他有時會不能自主地這樣那樣想。印象最深的是,他永遠收在身後的手指頭。

是的,如今他最需要的是一個擁抱,手指遠遠向前伸出的擁抱。一個簡單的、誠意的、真實的擁抱。身體必須是向前的,臉頰感受得到對方體溫的,手指扣住了背脊的,那樣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如果今生他無緣得到,最起碼,他必須給得出。

是這樣的一個擁抱。

「安息吧。Allen。」

多年以後他聽見自己無聲在說。卻像安慰著自己。

多少次他回到他懼怕進入的愛滋病房,看見他自己正緊緊擁抱著渾身病毒的、垂死的、身體薄如紙片的Allen。在那張雪白床單的病床上,Allen在教他擁抱。

是的,必定是這樣。Allen微笑著告訴他,這是他這一生最珍貴的學習:你必須學會及時擁抱。如果可以,在擁抱時流淚,因為被擁抱的人看不到。

如今他終於可以擁抱自己。

青春的滋味如何?他曾經嘗到的盡是死亡、恐懼、孤獨,和羞恥。怨上天待他何其之薄,要如此的青春何用?

而經由認識了Allen,和Liam、Yate及那些不斷消失著的生命的死亡,他終於明白,青春其實是一份美好的禮物。

【2009/09/19 聯合報】@ http://udn.com/